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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第2/2页)
  
  从命理上说,这样的相克,对后人都是非常不利的。万礼智的老婆万婶开始骂人啦!她从天骂到地,从酒州骂到碓房,从山梁骂到草堆,从早上骂到晚上,甚至从一个人的如何形成骂到死无葬身之地,啥脏话都骂出来了。要知道,万婶可是碓房村的恶婆。
  
  赵婶埋怨说,别骂了,别骂了,都骂烂了,舀都舀不起来了。赵成贵连忙捂住她的嘴,低声喝道,你多事!她听到了,还以为是你干的!
  
  赵婶吓得吐吐舌头,只好闭嘴。纸是包不住火的,通过明察暗访,万礼智最后知道了是冯家干的事,那种恨呀,更是透骨。他要寻机报复,他冯家把事都做在前了,就怪不得他姓万的了,他万礼智做事,信奉稳、准、狠!
  
  白露刚过,稻田一片金色,生产队里开始收谷。大片大片的谷子割倒在田野里,大捆大捆、穗头沉重的谷把被劳力们担到了场院上,场院上的谷把堆码得高高的,一层层,一茬茬,让人心生喜爱。这个时候,整个田野、整个场院都是新谷的香味。谷把全堆进场院后,队里的活主要就是掼谷子了——将穗头上的谷粒脱下来。碓房村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每人面前摆一块坚硬的石头,将被热头晒得脆脆的谷把子举得高高的,往上面猛掼,谷粒就会纷纷脱落。掼一下,谷粒就落下一片,再掼一下,谷粒又落下一片。阳光下,场院上,欢歌笑语中,金色的谷粒满天飞舞。
  
  男人妇女们一个个都将往日轻便的鞋脱掉,穿上高筒的鞋,对这一种现象,表面上看是大伙儿不再走远路,打谷时对自己劳累了一年的脚的保护,但其真实目的都心照不宣,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打谷这活儿,是在村子中间的场院里干,隔家近,随时都可以往家里走走。屙屎撒尿、给孩子喂奶、给牛添草、猪下儿了、饭煮煳了……反正家里多的事,不回去不行,一早上回去一两次,队里也不是不允许的。掼了几天谷后,一个个走起路来,脚步都慢了下来,小心翼翼,生怕踩死蚂蚁似的。如果细心看,有的人还走一步龇一下嘴。是累的吗?不是。
  
  冯敬谷这天回家,走得很慢,虽没有龇嘴,但脸上的神情还是像在忍着什么的。刚进院子,正要脱鞋,就见一个人蹲在自己的面前,矮矮矬矬的,却怒着目,龇着嘴,像是条恶狗。他吃了一惊,伸出去脱鞋的手缩了回来,已经退出一半的脚掌连忙又伸了进去。
  
  那个人是万礼智。万礼智都不当队长了,万礼智都在镇里的信用社工作了,他蹲在这里干啥?
  
  万礼智说,脱呀!冯敬谷不敢动,他不知如何是好。万礼智说,你脱呀!冯敬谷还是不敢动。
  
  万礼智说,敬谷,我们是兄弟。先说明一下啊,我现在虽然不当生产队长了,我在信用社工作,可我也是乡里的监督员,我想监督谁就监督谁,我有这个权力!
  
  冯敬谷张张口,想解释,万礼智一下子给打断了。万礼智说,这几天下来,你至少回家二十趟以上,就是今天早上,你也是第三次了。冯敬谷说,不……
  
  万礼智说,别人都以为我们是朋友,但往往是朋友更害人,整人更凶,你这样做,我不监督,别人就会拿我问罪。
  
  万礼智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巷子里拉牛——直来直去的好点……可是,你不说话,也不脱鞋,我想帮你也没有办法。
  
  万礼智一挥手,院墙后面跳出几个民兵,他们腰上挂了子弹袋,手里握着枪。
  
  看来是早有准备的了。冯敬谷一看,脸都白了,你、我……
  
  冯敬谷被夹在民兵中间,脚尖几乎不需要着地地往屋里走。“哗啦”一声,土墙下的瓮给翻了过来,一堆新谷哗地被倒在了堂屋中间。万礼智说,看看,姓冯的,这至少也有二十斤吧!你这样做,是不是坏了我们碓房村的名声?
  
  万礼智让民兵将谷连同地上的灰土搂起,装进一个提篮里,用谷草绳拴住,挂在冯敬谷的脖子上。民兵一左一右,押着他一步一趄地往谷场上走。他行走困难,大伙都看在眼里,心吊得老高,不敢说话。
  
  万礼智笑,说,兄弟,平日里你野兔都追得到,骡马都追得到,汽车都追得到,今天是咋个了?今天怎么走路这样慢?
  
  冯敬谷是想说什么,可嘴唇哆嗦了两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万礼智走在前,并不是到了场院就停了下来。他不停,后面的民兵也就不停,夹在中间的冯敬谷更不能停。万礼智顺着场院走,大步大步地走。后面的人也就跟着他,顺着场院走,大步大步地走。遇到草堆,他就踏过去,遇到谷堆,他就跳过去,后面的人依照而行。万礼智在前面笑,笑得开心,笑得自在,笑得发抖。冯敬谷则在后面像是要哭,脑门紧皱,牙关紧咬,他腿哆嗦,脸发白,虚汗一颗一颗往下掉。
  
  整个场院的人都静静地站着,大家不说一句话。沉默,可怕的沉默。走了很长时间,沿着场院绕圈的人,不得不停下来。原来冯敬谷跌在地上了。
  
  万礼智说,我没有说停呀!我也没有让你躺下呀!
  
  冯敬谷不动。
  
  万礼智说,真的走不动了?冯敬谷还是不动。万礼智说,我惹着你了,动一下总行吧。
  
  大伙都觉得他动一下还是行的,就把冯敬谷扶了起来。万礼智说,走!冯敬谷真的走不动了,腿一动,他就龇牙咧嘴,浑身抽搐,全身冒汗。
  
  万礼智叹了一口气说,唉,他走不动了,把他的鞋脱开,看看是怎么回事?
  
  民兵们帮着冯敬谷把鞋脱开,冯敬谷的长筒鞋里哗啦啦地淌出一堆谷子。从鞋里倒出谷,这在情理之中,村民们不自觉地往后退,努力将自己的鞋往暗处缩。
  
  民兵们倒着倒着,停住了。
  
  呈现在大伙眼里的,是冯敬谷血肉模糊的双脚,那些血糊里,还粘着一颗颗谷粒。甚至,有的谷粒还钻进了冯敬谷的脚肉里。谷粒的壳,长着无数尖锐的刺,是保护大米的锋利的外衣。
  
  万礼智一脸的苦相,敬谷兄,家里没有吃的,你说一声就是,会让你饿死?我们碓房村可从来没有人饿死过,虽然你是个外乡人,来白吃白占我们碓房村的一份,可我肯定不会让你饿死。你做出这等事,叫我咋个收场!你说,我该咋个办呀!
  
  万礼智说,可是,我不能因为是自家弟兄,就坏了村里的规矩,大伙儿都还饿着肚子等新米,你倒好,轻轻巧巧就往家里送……
  
  万礼智咬咬牙说,你向全体社员认个错,不要再做家贼了,罚一个月的工分,我保证向大队里申请,免除对你的处分,不让你进学习班。
  
  不听,也不动,你不要狗戴帽子不服人尊敬啊!万礼智痛心地说。万礼智猫哭耗子那一套,大伙儿都明白,他做事的寡毒,大伙是领教过的。猫哭耗子——假慈悲,那个所谓的学习班,事实上是劳教班。公社里把有“问题”的人集中起来,白天干苦活,晚上还要搞政治学习,听领导训话,搞自我批评。进过学习班的人,几乎是脱了层皮。万礼智这一招,算是杀鸡唬猴,算是拍簸箕吓耗子。黄牛吃草帽,一肚子的烂圈圈啊!
  
  冯敬谷说,我……他的嘴嚅动了好半天,又说,……错。他一说话就打结,像蹦谷,一次一颗,不多不少。
  
  这个季节,其实大伙儿都往鞋子里装谷,只有冯敬谷运气不好,给收拾惨了。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不是冯敬谷运气不好,是关于坟地的事,万礼智给他冯家的一个小小的回应。以后,这样的事还多哪!只要落在万礼智汤锅里,他冯敬谷,一个外乡人,一个木讷得话都说不伸展的人,会有好果子吃吗?
  
  过了两天,冯敬谷卷了一床单薄的毯子,在民兵的押送下,去了公社办的学习班学习。在那里,他和其他进学习班的成员一道,为城里修学校,挖基础,扛石头,背砖块,抖水泥。一个月后回来时,脸上、背上、肩上脱了两层皮。没吃饱,没睡够,思想负担又重,整个人又瘦又小,冯婶拉着他就哭了半天。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谁也想不到,第二年,生产队的土地就承包到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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