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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第1/2页)
  
  碓房村人对教育的热爱感动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徐雅君,听说是省里的下放干部。说是下放干部,其实并没有干部待遇,而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此前,徐雅君对他们的印象可不是这样。徐雅君下来一年多了,离别了省城的妻子和十二岁的儿子,来到这样一个穷困而孤独的山地,他的内心苦闷到极点。看到村民们一张张麻木的脸,看到这个草木繁茂而精神世界荒芜的地方,他觉得自己一生就完了,没有出头之日。特别是在经历了好几次村民的批斗之后,他冷冷一笑,心血全冷。徐雅君倒下了,他不吃不喝,也不起床。早上上工的时候,万队长清点人数,少了一人,左看右看,知是徐雅君没在。万礼智就摸进屋来看,看到他真的动不了,就气呼呼地踢了一下门走掉。
  
  徐雅君掉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知道,最黑暗的,不是这环境,而是人心!
  
  只要身体能动,徐雅君还是不想继续躺下去。可是真的不行,他的伤痛太深。他的内心希望他能站起来,那破烂的床上,除了他从家里带来的简单行头外,就只有一堆稻草了。那些草之前是柔软而暖和的,劳累一天回来,最亲的就是它,不管以什么姿势躺在上面,都很舒服。人一动,那谷草淡淡的香味就咕咚地冒一下,舒服死了。可时间一长,那种新鲜感就没有了,时间再长,那谷草堆就成了藏蚊虫跳蚤的地方。徐雅君提出要些新草来换,万礼智眼睛鼓得牛卵子大:都不够耕牛过冬吃了,你还浪费!真他妈的徐雅君!
  
  徐雅君是抱着木炭亲嘴,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说。外面的天黑掉,屋里却亮了一下。一个青年,二十多岁的样子,躲躲闪闪地来到徐雅君住的小茅屋前。他轻轻敲了三下门,徐雅君轻轻咳了一声。青年回过头看了看,确定无人,才挤进门,勾着腰,慢慢靠近他。青年将一个土大碗放在地铺前的土坯上,然后双手搀着他的背,将他扶坐起来。
  
  那青年揭开盖,一股清香荡了过来。徐雅君心里一动,是米汤!青年说,是新米,我放牛去僻静的田湾里捡来的,用小碓窝磕出,刚熬的。
  
  徐雅君知道,农民在收割的时候,常常会在大片的田野里遗漏下一些谷穗,但要将那些谷穗收集起来,脱谷熬粥,还真是够费些时日。徐雅君可是北京城楼上的麻雀——见过大世面的,米汤还没喝,两大滴泪就下来了。
  
  泪水滴在碗里,徐雅君连同米汤一起喝下。这是他一生中喝到的最好的米粥呀!这是他一生中最营养的米粥!这米粥在他最寒冷的时候温暖了他。后来他才知道,这赵成贵老婆刚生孩子。他端来的米粥,原本是给媳妇催奶的。徐雅君那个感动,老脸上居然挂满眼露水。这青年是赵四的弟弟赵成贵。赵成贵虽然才二十多岁,背却有些驼,那是小时候生病,医生打青霉素过量导致的。赵成贵瘦瘦的,脑袋极小,四肢如柴,青筋暴突。生产队里开会,常常让他往边上站。万礼智曾说过,赵成贵这个样,影响了碓房村的形象,给社会主义抹黑呢!
  
  徐雅君下来的那天,是赵四拉着马车接他来的。徐雅君跟在赵四马车的后面一步一趄。到了碓房村,大伙儿都看动物园里的猴似的看他。马车停下,谁也没有给他搬行李。大伙儿不是没有力气,而是不敢,有的是不愿意。都听说他是下来劳动改造的,一听心里就发毛,一听就知道这人有问题,是个怪物,哪敢动手!赵成贵不怕,赵成贵那小样,心却比村里人都宽得多。他帮徐雅君从马车上搬下行李。进屋时木箱落地,掉出一堆书来,赵成贵从此就盯上了。偶尔,赵成贵会拾一捧野菌,揣一袋野果来找他。赵成贵也不说啥,笑笑的,把手里的东西给了他,就半靠在墙边,眼睛不住地看他枕边放着的书。
  
  这个赵成贵是碓房村唯一的暖色调。徐雅君见他喜欢书,平日里就教他写字,从横竖撇捺开始。赵成贵身体虚弱,干活不行,作为一个男人,但在生产队里拿的却是女人的工分。但他认字还快,他读过小学,有基础,每天能识五个字,有时要认到十来个字。徐雅君想,啥人有啥福,这干筋吊猴的人,却是有天养着……
  
  现在徐雅君真的睡不起了,他自己扶着墙,慢慢撑起,挪到只有两根牛肋巴木棒拦着的“窗”边。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外面的一阵阵喧闹,火炮噼里啪啦地响。从“窗”缝里看去,人很多,全聚集在生产队的场院中间。万礼智站在土埂的高处,说了几句话,大家就开始干,有的挥锄,有的挑担,有的洒水,还有几个则支起了墙板,墙杵上下杵动,干得热火朝天。
  
  徐雅君听了半天,却不知道他们是要干什么。徐雅君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乡下人舂房子是什么样子。
  
  夜里赵成贵摸进屋来,又是给徐雅君送吃的,徐雅君问起,才知道是拆掉原来的牛厩修新学校。
  
  太阳刚从山豁口处冒出来,碓房村的人就集中起来,他们大声说话,咳嗽、调笑,大锄地挖土,舂墙。说话声、铁锄和石头撞击发出的声音、舂墙声、拍板在墙体上拍打的声音……那些声音组合起来,激昂而亲切。他们光着上身,在阳光下,在徐徐吹动的风中,多么刚直和美好。人们在苦难中不倒的精神,全都在这里得到了体现。
  
  徐雅君心里动了一下,那些可怜的人,好像有了些可爱。赵成贵说,其实、其实他们并不坏,他们是穷怕了,苦累了。徐雅君终于可以站起来了,终于可以一步一趄地走动,当他慢慢撑到修教室的现场,举起手里的锄头,和大伙儿平整场地的时候,碓房村的男人们全都放下手里的活,安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就那么几十秒后,人们围了过来,簇拥着他,将他高高举起,呼喊着,尽管个个喉头发硬,鼻子发酸。
  
  教室很快修好,屋子里还是潮湿的,泥土的生味还很浓,孩子们就忍不住了,都挤进了教室。徐雅君用一块红布做成一面国旗,用黄泥调色,在中间画了五角星,挂在新鲜的墙面上。
  
  孩子们跟着他读书,那此长彼短的读书声,唱落了秋天的落叶,惊飞了一群群麻雀。
  
  万礼智被大队部叫去谈了一下午的话,被狠狠刮了一回鼻子。大队支部书记拍桌子打板凳,指着他的鼻子,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万礼智回碓房村后,就不再是生产队长了。赵四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被墙打死,他作为一个生产队的负责人,身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在他和大伙一样,作为普通的一员出工的日子里,没有人和他说上一句话,没有人给他以同情和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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