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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决意

  20 决意 (第1/2页)
  
  叶芮阳推门进来了。我们问他怎么样,他说还好。应该是交给沐然姐姐了吧。卢卡也被乐奔和萧祺扛回了更衣室,他的小腿有点拉伤,脚踝也扭了一下,正脱了鞋袜冰敷。阎希回更衣室后又出去了,大概是不想因为他自己而影响了我们的情绪吧。赵蕤说放心,桐桐去陪他了。不知道那是谁,可能是他们班的同学。
  
  已经结束了吗?伙伴们的伤情,落后三球的现状,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如噩梦般缠绕着我们,每个人像凝固的石雕,只有身上散发的汗水与热气能证明我们是活着的。我们不是没有机会,但偏偏都差之毫厘。而对手却恰恰相反,阿放的两个进球全无道理可讲:没有精妙的团队配合或极佳的个人能力,只靠歪打正着的运气便轻而易举使我们陷入了绝境。
  
  教练让我们好好休息,自己对着战术板眉头紧皱。无米之炊,再怎么搜肠刮肚也无法弥补我们阵容的先天不足。糟糕的不仅仅是因为落后,而是因为我们连进攻的武器都损失殆尽了。穆铮能踢多久?最多十分钟吧,可能五分钟之后就无以为继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乐奔呢?不成。实话实说,他还没完全搞明白到底该怎么跑位。替补席上剩下的要么是防守球员,要么就是学弟了。山穷水尽呀。我们连最后翻盘的筹码都没有了。
  
  难道就只有坐以待毙了吗?再过不到四十分钟就“解脱”了。然后是颁奖典礼,我们去领银牌,还有那一堆个人奖项。亚军也是荣誉,今年没有多少人看好一中,但我们还是打进了决赛。虽然没能夺冠,但也很不容易了,赛后还是可以庆祝一番的,毕竟这是学校历史上最好的成绩了……
  
  不,不,还没结束呢,我为什么开始安慰自己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从小就是个争强好胜的小孩,能拿第一就绝对不会想拿第二。第二名是最大的失败者。我不是对他说过了吗,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我要珍惜,我要帮他实现愿望。只要一息尚存,人凭什么要坐以待毙?我不想认输,也不想投降。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冷吗?”他意识到我有些异样了。我在颤抖。六月,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单纯是激动,身体里有控制不住的情感与力量。
  
  我摇了摇头。
  
  “Give me a hand.”
  
  他伸来右手,我却拿走了他放在怀里的手套。这赛季他戴了三次,小组赛最后一场对外校,半决赛第二回合对理工,还有今天。前两次我们都绝处逢生。虽然使用得不多,但指套那里还有有些微微起皱和剥落。“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留下这句诗的人和将它写在手套上的人都不在了。前者逝去了数百年,后者的身影也一如手套上那渐渐模糊的红字。我活过了你们有过的年龄,终有一天会步入你们不曾步入的老年。到那时我也会记得你们,尽管不曾认识也没有见过,仅仅是通过他人的讲述知道你们的故事。如果你们出现在我身边,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扛起重任、力挽狂澜,一定是这个回答。在上一个夏天,我曾日复一日磨练自己,似乎就是在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
  
  “明明,你去打中锋吧。我们在前场得有个支点。”
  
  “我明白了。交给我吧。”
  
  教练做出了第一个调整,将最高的中后卫改造成了中锋。她拿着战术板,将自己短时间内想到的全部规划对明明和盘托出,并叫来了川哥和阿晖,安排他们退到防线上,和叶芮阳组成三后卫,以便在大举进攻时还能保障后方的安全。这样的话,中前场便是明明突前,我和学学分居两侧了。可还是少一个人,少一个能衔接队友、指挥调度的指挥官。
  
  还有谁呢?
  
  “米乐,你觉得……我能踢中场吗?”我的脑子正在飞速运转着寻找对策,他悄然将那副手套拿了回去。
  
  我抬起头,望向他那张呆呆的脸,好像听见了一滴水落入湖泊里的声音。
  
  “当然!你当然能踢!”
  
  “可是,我真的可以吗?”他把目光投向了手套上的诗句。
  
  “一定可以!你都想到了,还犹豫什么?”他一迟疑,我反而急了,一把扯出他座位上的书包。果不其然,我掏出了那件23号的白色球衣,他带着的。
  
  “你看看,你一直把这件球衣带在身边呢。你心里早就有这种打算了,为什么还要怀疑自己呢?难道是你认为这是你弟弟的位置,你踢不来吗?”我抠住了他的胳膊,意识到自己比刚刚还要激动,“我知道弦弦哥哥很优秀,但蒲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有自己的方式,不用和他完全一样。是的,我承认,你和我在赛场上可能比不过他,但我们是两个人。我和你,米乐和柯佩韦。一个人做不到的事,两个人在一起就能做到。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柯佩弦不是跟你说过,想和你在进攻线上成为搭档吗?我告诉你,我也想,就在今天、只在今天!我们只活这一次,今天过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说实话,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也许今天就是我们俩这辈子一起踢的最后一场比赛了。我想赢,想和你一起赢!”
  
  “我并不是在犹豫。而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他抓住了我的手腕,扭过脑袋,平时熟悉的目光里除了温和平静,又多了一份我期待已久的坚毅。
  
  “我想过很多次,自己为什么要重新回到球场上。是非常喜欢足球吗?是想继承弟弟的梦想吗?都不是。我回来不是为了任何人,甚至不是为了自己。没怎么仔细思考,几乎无缘无故。但是,我好像明白了:我内心深处有什么在驱使着我,告诉我要动起来,要回到生活中来。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它是一种声音,一种冲动,像跳动不息的心脏,或许就是我的生命本身。决定回到球场的那一刻,我应该就做好了要面对过去的准备,尽管还会害怕,还会逃避,但到底是明白不能再沉浸在黑暗里了。我要承担过去发生的一切,生命再怎么痛苦,它本身还是美好的。我爱着我的生命,也爱每一个人的生命。足球是我表达这份情感的方式,是亲人与伙伴们在我小时候教会我的方式。
  
  “所以,米乐,和你一同在球场上战斗是我最大的幸福。我怎么可能犹豫呢?过去我还想过,这副手套用多了会旧会脏,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东西被用了就会旧,人被生下来就会老。如果不用,这件东西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说着,他紧紧贴住了我的脑袋。只是短短的一瞬,我知道了我们俩之间没有任何隔阂,像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像可以把身后完全交给对方的兄弟。仅凭这一秒钟的情感与信任,我就相信自己能勇敢地度过这一生一世。
  
  他起身去找教练了,我也是。陡然发现,她也在朝我们这里走。原来大家的想法是一致的。既然如此默契,很多话也就不必多说了。
  
  那副手套被交给了1号。可能是从没想象过柯佩韦会将这件珍贵的遗物交给他,赵蕤递出的双手差点没能接住。
  
  “这是弦弦送我的礼物。拿着它保护好我们的大门吧。”
  
  “两年了,我从没有零封过。”他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但是剩下的三十分钟,我绝不会让他们进一个球的。”
  
  “队长,米乐,你们俩专注进攻吧。中场防守就交给我,我会拼命跑的。”学学把手搭在了我俩的腰上,“不要回头,就径直往前冲!”
  
  “柯柯,我们哥哥怎么能输给弟弟呢?后防线有我呢,你放心!”大家在更衣室里逐渐聚拢了,叶芮阳还是像平时那样斗志满满,“让五十四中开香槟去吧,伊斯坦布尔、安菲尔德、克鲁伊夫![1]半场领先三个才是最危险的!”
  
  “拼就完事了!”川哥依然是那么简单干练。
  
  门嘎吱一声开了,在同伴的搀扶下,阎希红着眼睛走回到我们身边,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岳隐和沐然姐姐。同样被扶着的还有卢卡,冰袋还在光着的脚上一晃一晃。教练也走到了我们身边,大家肩并肩围成一圈。
  
  “不用多说什么了,所有人都在我们身边看着。足球是圆的。只要比赛还没结束,我们就能创造奇迹!”孤注一掷的悲凉与气势在翻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每个人都近乎视死如归地望着彼此,即便知道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我们也义无反顾。在教练之后,队长也做了最后的讲话,一中必胜的口号宛若惊雷,穿过墙壁的层层阻碍,一定能为看台上仍没有舍弃希望的人听见。在广袤的生命里,这场比赛的胜负不过是一丝微澜,或许远不足以影响我们漫长的人生。但此时此刻,我似乎感觉到了柯佩韦说的那种跳动不息的生命与冲动。如果没有来到这座城市,没有认识他,我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我将是什么样呢?也许还是个上进的好学生,紧盯着自己的分数和排名,警惕地望着自己身边的同学,把时间都淹没在独自一人的试卷与习题册中。然后我会长大、毕业,留下一张不再翻看的毕业照,存下每个同学的联系方式,让他们成为我手机列表里不会联系的灰色头像。兴许能上一所不错的大学,补齐自己中学几年来缺掉的觉、没打的游戏,临毕业了捣鼓出一份东拼西凑的论文,勉勉强强拿到让父母在亲戚面前抬得起头的文凭。之后便是在社会上晃荡,找到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在不断的催促下和一个还算合适的人结婚,在她的眼睛里“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2]。然后“在摇篮的晃动中,等待着儿子第一声呼唤”[3]——或者是女儿。我将忍受他们,忠于妻子,记得父母,从中年到老年,头发渐渐稀疏凋落,身材却越变越胖,长久地浸泡于应酬与奔波劳碌,直到老去的那天,躺到洁白的床上,在亲人警惕而不耐烦的注视中看着窗外的太阳像几亿年来一样混沌地照射着大地。我珍惜过时间,也挥霍过它;我成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又深爱着自己的几个亲人;我胆小、自保、圆滑、油腻,偶尔也为陌生人流过几滴眼泪,用无足轻重的一点钱换取良心的安宁与遗忘。也许我长大了就是这样,这没什么不好,这是普普通通的生活,它不是浪漫的诗篇,亦不曾困厄至极,自认把握了道德与真理的人也不该对我们有什么指责。
  
  但是,在还没有来得及开始一眼就望到尽头的生活前,我还是在这个下午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我终于知道我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我长大后想做一个小男孩。”[4]而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曾如此不可动摇地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将要去做什么。有阳光才有阴影,有出生才有死亡。勇敢因为怯懦显得可贵,动摇之后选择的坚持将不可改变。我的第一个朋友,相伴的这两年,我从他身上体会到了这些。“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苏醒,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泪”[5],以及许多不曾有过的触动。我开始将异乡当作了故乡,他乡人纷纷成为了亲密无间的朋友。漂泊流浪后方察觉到家的可贵,孤独、自卑与自私的缠绕退去后才会那么渴望爱与团结。我属于这里,属于这座城市,属于这片绿茵场,属于这群可爱的人。
  
  这一天注定是我平凡的生命中最闪耀的时刻。
  
  黎彬、阿放,我知道你们的故事,也清楚你们承受过的黑暗与持之以恒的努力。我们都是类似的人,但比赛的胜利者只能有一个。我要证明的正是这永远也不会磨灭的决心与希望。在通道的黑暗中,我们望见了出口的天光。他走在我的身前,一尘不染的白色球衣背后印上的23号光洁一新。熟悉那些过去的人,时隔三年半,他们终于又看到了一个这样的23号。他宛如获得了新生般威风凛凛地站到了球场中央,3号默默跟随其后。这个渴望已久而又从未真正出现的组合在今天来到了大地上,唤醒了炎炎夏日即将到来前的一缕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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